没什么不好,你首先要承认,就是你写的很糟糕,糟糕透了。

你看你在默默的点头,抿着嘴,你说不出什么的。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吧:

你还是不要写东西了

本来你也没写过什么东西嘛,知道的很清楚:每个月在矫情的时候把荷尔蒙随便的浇灌在纸上,满篇不知所云的文字排除掉那些断断续续的残言,都是不通畅不流利不洒脱的意淫。那么几十字编出来的“影评”,都是你学某个“影评人”的。你当时觉得太简单了,我也能行。结果到头来,那个人也是这般认为,不过是圈内笑柄作罢。哦对了我差点忘了,那个曾经的空间社论写手,反正就是用幼稚可笑的文言,喷上哑光的利刃,然后连着向后踉跄两步,挡挡未被射出的暗箭。连下三滥的诗人都不够格,姑且算半个自大的愤青吧。

你现在可能不是了。

你说成年了,可以用点心做点事了。你不止一次的,三番五次的,反反复复的说,你要写点东西了。写点什么,还是写那些不会有人看影评吗?写个剧本也可以,电影剧本,那种经常在你梦中出现的最好,反正那里面的故事会和你的剧本一样不真实。还能写什么呢,游记会是个很好的选择,但是太难了。

总而言之,你写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你太操之过急了,也许这么说会很合适。迄今不过18年的观测而已,还要割除掉五六年七八年浑然不知的岁月,继续丢弃那些不自知不自省的年华,剩下的都是一些干涩枯燥的细节,和少数夹杂着浓烈酒精气味的故事。故事本身是混乱的,仓皇的,甚至是阴暗的。昏暗的屋子里关押着正在呜呜喘息的故事,你走进来了,不忍拉开窗帘。这些糟糕透顶的吸血鬼就算再英俊再迷人,哪怕是遮光帘被风吹起的那一个角落,都足以让这些赤裸的故事灰飞烟灭,所剩无几,除了空空荡荡的破床立着。你不知道这些交织错乱的星星点点该如何被理清,而你更加质疑的,则是在捋清楚嘈杂的周遭之后,那些看似戏剧化的文字是否还有他们原本的魅力,或者说,在你想象中的原本魅力。于是你不相信这些故事。

故事,是一种记忆,是一种需要药引才能够娓娓道来的抽象影像。药引者,性阳,味苦。写作固然是痛苦的过程,它掐着你的嘴,掰开烟熏黄的牙齿,不顾因恐惧而向上拱起的舌头,捏着一把银勺,以不惧穿刺口腔的速度,把满溢的药引冲进嗓子眼。你匆匆地咽,只是满眼惊恐地看着那根泛黑的勺子头,汗很快的下来了。你开始觉得大脑离开了颈部,接上了穿越时空的电缆,两眼一翻,这就是放映机了。

记忆很快的就出来了,你说:那就不用管故事了,用记忆写点小说也好。

小说也是你不能写的,且毋论刚刚所说的故事的缺乏和晦暗,加上记忆与故事之间的异同,就拿单纯的记忆来说吧,你很显然就不够格,

因为根本不相信你自己的记忆。

都不是真的,你这么说,都不是真的。你哭着说自己太坏了,太残忍了。趁着意识梦游离走的片刻,你灵活地躲过了所有神经交错的电网,撬开了颞叶的锁头,敲碎了那些散发着诱人微光的神经元,把里面所有饱满的记忆果实尽数盗走,回到那个因过火而被熏黑的邻家作坊,掏空一个酸菜缸,草草地用一块成日散发阴湿霉气的碎绒旧抹布,随意擦拭几下。毫不节约的把一麻袋的记忆尽数倒进了缸中。一点也不含糊,拿起一根家传的擀面杖就是一通蛮力地搅拌,挤压每一个果实的汁液。没有想象中的甜腻和芬芳,都是腥臊难忍,浑浊不洁的汁液。当然不乏一些晶莹剔透的胶珠熠熠生辉,都不重要,搅在一起,像是勾了芡般。

但是这都不算残忍,至多有些荒唐,无理取闹。

真正残忍的时刻来临了,从作坊隔壁的仓库走出来的时刻,被你胸口顶着的廉价松木匣里,横竖分明的码着各色的调味草药,虽说没有任何花朵藏在那些形状各异的叶子丛中,还是姹紫嫣红,竟然有些令人恐惧。你不进行任何计算,不进行任何审慎的思考,随意地挥霍地把他们倒进原本的记忆汁液中,搅拌均匀,或者只能说,尽量如此。尽管承认这些草药的加入确实使得原本浑浊难闻的粘稠液体变得清澈。你铆足浑身气力端起这口巫女的魔药锅,每一步踉跄时,缸内这浑莫名的液体泛起的水波都碰撞缸壁,竟然释放些许令人不悦的气味。你说不出来这些气味在哪些地方出现过,是幼稚园里每周三的消毒水吗,还是翌日清晨宿舍楼下回荡的呕吐物,这两者分明是位于神经节的一头一尾,你却混沌了。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些清醒饱满的记忆果实,都在这不可名状的液体中以暴力的形式交融了。

将这口缸放在墙角处,最好是有房檐的东头,每日阴阳的片刻正正好。屋檐固然重要,首当其冲的就是防雨。虽说这些记忆的原液已经受到了外来调味料的蛊惑,但至少不应该再遭受雨水和泥浆的侵扰,影响成品的风味,至少你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放在东头呢?紫气东来,清晨太阳在东边挂着的时候,就算不足为道的热力,也足以逼退寅卯时分的冰霜。过了正午的大焱时分,借着大半个棚房的身体,西晒也不会对这缸酿的正酣的记忆酒产生分毫的破坏。就这样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再借着天地灵气和神魔妖仙,在架空的时空中静置久酿一个甲子,择一良辰吉日,最好是诸事不宜的那种,丝毫不犹豫地撕开蜡黄的封条,抨的一声起开盖子,鼻翼这么一抖落,嘿,喷香。

这缸记忆的酒本不该是这样的。

那又应该是怎样呢?生而优渥,不闻民间疾苦,更没有陈年的历练,怎么酿也做不成浓烈的白酒。固然衣食无忧,但是并无半点王权贵族的根基,那些高贵的红酒是怎么也攀不上的高峰。自我危机的层层叠叠,固然也是你生命中难能可贵的料,统而概之的称其为独有辛辣的伏特加也不合适。怕事,你从来不敢谈责任二字,一个没有真正体验过生死豪情的懦夫,也就和那些漂泊海上的朗姆划清界限。日子总是浑浑噩噩的过,好似还布满了零星的欢乐,没有足道的物哀,清酒也与你无关了,但显然你很爱喝。

所以你残忍地把清澈的记忆用违法的方式割离,配上充斥恶意的佐料,完全脱离记忆本意地将它们酿成最邪恶的苦艾酒。若是有着波西米亚式的狂想还好些,只怕这萤绿色的液体泛出的气泡,都满载文森特无节律的喘息。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之处,你装作惊讶的神色,从身后同样青绿色的五斗柜中摸出了早已备好的特制小银匙,置一块放糖,用一种中古炼金术士的姿态,缓慢地将这响尾蛇的毒液倒进精琢雕刻得苦艾酒杯。

吨。喝得太着急了,结果让你大失所望。

床上还是空空荡荡,了无人迹,你期待中的一具拥有三岛由纪夫般的塞巴斯蒂安图并没有如愿出现,镜子里的自己更没有王尔德的那般堕落唯美,仍被俗尘的油脂包裹。把视线移到窗外的海滩,布满了砂石和工业制造的贝壳(你总是可以通过贝壳尾部那个不自然的圆孔分辨出),围海造田之后,不用提雷雨后的惊涛海浪,偶见的波纹甚至无法摧垮幼小的你搭建的沙堡。一切蔚蓝远处的神秘,都被这预设的场景糟蹋殆尽,你分明在左侧的破败木屋里看到了依然蓄着大胡子叼着烟斗的海明威,都丝毫不愿与之共同出海。一条大鱼的诱惑不算什么,毕竟双筒猎枪的胁迫使人胆寒。双筒猎枪也罢,那就不能是海明威了。终于你看到了逐渐清晰的,以你的双脚为圆心而发散开去的景象。惊喜总在受苦的幻觉后出现。

你怔住了,这景象分明是森林,但不是你想要的。

死寂,是你的第一反应。然后你感慨道其预料之外的真实。梵高的那颗扭转通天的树并无踪迹,地上缺乏克里姆特般婀娜多姿的生物。也许这些都是他人的梦境,或是记忆,与你我无关。那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寒冬的时令,地上少说要有两尺来的雪,两具不必须曼丽的躯体,在你的眼中曾以鸟瞰的视角被观测的他们,需要背对,然后相拥,至少两个时辰。

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迷路。原因很简单,你不相信自己的记忆。

扭曲和碎片,这是你记忆的关键词。

坐在图书馆一楼的小隔间里,只有电脑风扇的声音作为那个原初的药引。显然药劲不足,也就没有多少弹片能从皮肤中被挖出来,被放在显微镜下细细观察。放下了笔,或说,掷出,麻雷子花那凹凼不平的黑种子,忍冬科的不知名灌木的小红果(最好是刚结出来的),卤肉店对街那家烟花爆竹店里的小摔炮,使劲,扔,松手。敲击着键盘,打击,声音清脆,又是另一种声音,从未被调过音的黑色钢琴,被自我麻痹掉的游乐时间(不是,不是雅克塔蒂),还有那些不严谨的学术场合的尴尬掌声。

瞥到了右手的大拇指甲,于是又闻到了充斥咸风的一个下午。

这样的错综藤蔓,甚至还被东亚的探险家用镶着头盖骨的匕首砍成七零八落的残叶,导致了你的书写中最大的问题:私货超标。因为所有你的书写都不带有任何清晰的目的性,也就相应导致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所有描述,甚至刻意地省略,跳跃。正如贷款建造了世界上最宏伟最奇特的皇宫,一直苦心经营,但是宫内无一人辅佐,无一人旁侍。空空荡荡,百无聊赖的皇子以扫落叶寄托哀思。经过了数年的发展,宫内金银财宝无数,都是鼎铛玉石,百姓蠢蠢欲动,纷纷想要一睹这些稀世珍品的阵容。你倒好,搁门口立了个牌子:

闲人免进。

于是你写不出来好东西的。大多核心的概念都基于灵魂深处的记忆所传授的基础认知,这些认知在大脑的多维多次加工后,被编码转录成奇妙的文字,它们自身彼此的组合交织使得一种意义,或是一种既定的情感,被有效地传达。如果逆向追溯这一过程,就会发现,除了相信记忆之外的另一层必要性。

还要相信自己。

在我的元认知中,你做的并不好。你永远无法形成一个核心的观点,并基于这个理论和价值来构筑文字王国。作为阅读者和观赏者,你的烧杯严重违反了相似相溶的基本原则,近乎于黑洞般地搅拌所有被加入的试剂。但这同时让你无法抽离开来明晰任何一个单独概念的根本原理。就算你抓光所有发丝,喝光一亩庄园的咖啡,熬完一箱泡面的夜,通红的血丝也并不能帮你阐述清楚,于是又是大段无用的废话跃然纸上,你纵然甚至如此,但是连泪都无法流了。即便笔耕不辍勤勤恳恳几十年,讲清的道理还是过于复杂,甚至无法自我理解。

自我理解在你看来也是一种妄言,甚至是最高傲的那种人才会下的结论。剖开自己的腹部,借着半个剂量麻药的劲,手握着遥感,眯着眼睛看监视仪。就算是德国进口的仪器也无用,满屏幕的都是费里尼的大雾,看不清自己去向何方,也找不到自己的坐标。

能去爱吗?此时更为敬佩木心了,你听说过爱,但是还是不懂得爱。除了那些原始的激素机理,和一种角色落差所带来的羞辱,盛夏过后就衰败的情感,都是不被理解不被拯救的绝症。缺乏一个医生,缺乏一个拥有医学人文情怀的大夫,至少可以扮演一种缺少的角色,给个安乐死。

能去拼吗?自由是你最大的脚镣,这个时代里过度被消费的选择自由在你看来是最可笑的政治宣传,一切最可视化的可能性在你眼中都不存在。或者说,那些可以被轻易选择的道路,都看似和你没有关系,你自负的这样认为到。其实当你对这些选择拥有同样的倾向度的时候,在你面前呈现的其实并不是向各方匆促涌动的人群,而是一尊巨大的沙漏。时间和选择才是永恒的二元对立,逼迫着你做出不自省的反应。正因这样的不自知,也就不会消耗你所有的气力。

能去悟吗?时间依旧还是最大的敌人,虽然你轻易不愿承认。那些本性中的贪嗔痴,无时无刻不在叨扰莲花座台上的那个人,三尸七魄的体内循环,乱了吐纳法,脏了手三阳经。轮回往生,一切的纠葛都是记忆的非延续性产生的不确定性。前世的姻缘是巴利文版本的本生经,还是违反一切十诫的神曲,这样不安分的既定论,总是产生了对后世的双重焦虑,一来二往,最后导致的只剩下此生的不作为了。

能去活吗?从你的眼眸中闪过的是扎根于一处同维度空间的闪躲。基本的存在,都是你会去认真质疑的对象。虽然没有哥白尼的望远镜,但是你还是像一个观星术士,期待着那足够随机的序列上是否藏有万物真理。两次仰望,石梁河的寂寥孤独的风和农家柴狗的狂吠,特卡波湖的牧羊人教堂旁的牧羊犬和湖畔的风。两次截然不同的心境居然呈现出了对角线的符号呼应,也成为了一种正负抵消的公式,就这样都被丢弃了。度量和逻辑站立在一个奇妙的定义身上,而它则被锁在了地下八千米深的喀什米尔矿洞内,知道路线的智者早在两个世纪前已经作古,留下的痕迹也随着铁路的锈蚀而灰飞烟灭了。正因这样,你不服气,不相信无法得见的定义,也就本能性的怀疑一切,如果不能定义存在本身,那么基于这个定义而被解释的存在也就无足轻重了吧。

生气了,着急了,从弗洛伊德榻上挣扎站起的你向我走来,拽着我的衣领,大声叫嚷着,让我道出我的姓名年龄家世生平。而我忍着憋紫的脸,一点也不慌张。我让你问马丁布伯,估计你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如此简单。

我是你生命中惟一的“你”。排除掉剩余一切被你理性剖析或是感性蹂躏的“它”或者“物”,空荡的折叠平面中只剩下了一个我。我在你的身体中,你在我的手掌里。

所以啊,只有我,一种概念王国里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可以捧起你的双手,递给你一支十四世纪的鹅毛笔,将你锁在伦敦塔的地牢里,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守着你,直到写出来最悲痛的呐喊,最沧桑的绝望,最幻梦的夜晚,和最永恒的迷失。

只有我,能在最后放过你。

(终)